◎肖雨童
自适性情而深造“自得”之趣,是袁宏道及晚明文人的一种特殊处世方式。于人情世故中固守真心个性、在道德规范面前顺应个人的情感需求,各任其自为,随时使精神安适,和所在浑然。所谓“无往而不安,则所在皆适。”而不做“适人之适”的“乡愿”,使主体获得更多的精神自由。人得以成为他自己,不由某种异己的东西来决定,摆脱各种形式的束缚,且不冲突于环境,主客观间的对立消除而实现统一,增进了精神愉悦。
自适的态度系于袁宏道的一生,犹如潺湲悠澹之水面,自然流动。他们不刻意去塑造高不可攀的人生哲学,精神快乐来源于人们可以理解并愿意触及的日常小景。《与龚惟长先生书》篇讲述人间五乐。“箧中藏万卷书, 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自己做一个有修为的藏书者,而能呼召悉数真友来家中书馆坐而论学,由见识极高的人引领,于可近可远之学问视野中畅话古今,此情此景不失为赏心乐事。 宏道认为“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 口极世间之谭”,才是头等快活。纵极尽衣食声色之乐后,“家田荡尽,一身狼狈,朝不谋夕,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也不丧其自适之乐。这种由快乐折射出的人生观和《叙陈正甫<会心集>》篇表达的趣味观彼此顾盼。趣之得自学问者尚浅,取自自然者才为深层的情趣。真正的趣味正来源于率心而行,来源于人最无私念杂欲的内心,像“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能婴儿”。而后天的学问道理与“趣”却是矛盾的,入理愈深,去趣愈远,不受闻见知识缠缚之趣,才为发自真心的真趣。宏道之乐趣所以能引起共鸣,是为其“真”也。“真”就是不受外在经验知识左右的本真状态。“性之所安,殆不可强,率性而行,是为真人。”(《袁中郎随笔》)“真”辉映于文学上而成“信心而言”“任性而发”的“性灵”之作,把创作定位于本然的性情,其理论必然是“无闻无识真人”之“真诗”,乃至袁宏道自己的“狂歌”、“浪歌”、“艳歌”之属,或“谑语居十之七,庄语十之三,均无一字不真”(《江进之》)的“真率”之作。袁铣说“中郎公之真文真诗,实本其真性真情真才真识而出之。” 中郎的创作正是其真性情的自然延展。其弟中道“间伤俚质”的“疵处”,充盈着真情实感,难怪“读而悲之”,令宏道感叹“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可佳也。”宏道还曾说:“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这种“真”强调生命的本色。
袁宏道在官场 不忘游憩,脱离吏网后,舒逸山水、随意跋涉。“想求取功名,便仕进;不堪官场恶浊,便辞官;难耐寂寞,又出山。”宏道的仕出选择,顺任自然,不违本愿。他说:“此事只求安心,便作官也好,作农夫也好,做会儿市贾亦好。……凡事只平常去,不必惊群动众,才有丝毫奇特心,便是名根,便是无忌惮小人,反不若好名利人,真实稳安,无遮拦,无委屈,于名利场中作大自在人也。”青年时期的宏道崇尚个性自由,也有受禅风所披的疏脱。一种适欲却不为欲望所控制的快乐伴随着他。“大抵世间只有两种人,若能屏绝尘虑,妻山侣石,此为最上。如其不然,放情极意,抑其次也。”“吾观世间学道者有四种人:玩世、出世、谐世、适世。适世一种,其人甚奇,然亦可恨。以为禅,戒行不足;以为儒,口不道尧舜周孔之学,身不行羞恶辞让之事,于业不擅一能,于世不堪一务,最天下不紧要人。虽于世无所忤违,而贤人君子则斥之唯恐不远。”(《徐汉明》)宏道喜此类人,以为自适之极。
与论“趣”时所谓“得之学问者浅”相一致,宏道之“淡”是“摈除理念、浅易,以枯淡出腴润,本色浑成的风格。” 万历三十年后,宏道的诗文由灵机浅豁趋于平允蕴藉,将“淡”的审美范畴引入到“性灵说”中。《叙呙氏家绳集》中有贵“淡”之谈:
“苏子瞻酷嗜陶令诗,贵其淡而适也。凡物酿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浓者不复薄,甘者不复辛,唯淡也无不可造;无不可造,是文之真变态也。风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岚出,虽有顾、吴,不能设色也,淡之至也。元亮以之。东野、长江欲以人力取淡,刻露之极,遂成寒瘦。香山之率也,玉局之放也,而一累于理,一累于学,故皆望岫焉而却,其才非不至也,非淡之本色也。”
宏道对郊寒岛瘦、白率苏放诗作的不满,也是对自己前期刻露之病的悔悟。味薄色浅之淡,发挥到宏道这里成为一种非人力、理、学可致的恬淡意境。庄子云“淡而无极而众美从之。”此中“淡”味由自然派生来的,宏道所慕之“淡”接近于庄学的面目,这种境界唯陶渊明诗作中得以呈现,于表面浓丽更胜一筹。
文品是本色性灵的独抒,人生趣味的表达。淡之诗文说明袁宏道性情的蜕变。其兄宗道去世后,生活上又淡适雍和许多,渐渐远离浓习粉黛、清歌艳舞,使他“心中粗了,可以隐矣。”有了客居柳浪的六年。即便不脱宦情,亦保有一份淡泊的情思。
早在万历二十八年,袁宏道官居北京,闲暇研究插花艺术,琢磨的花目、器具、花枝的繁瘦疏密,力求花与器具“意态天然”,著成《瓶史引》,此时雅韵观念的一种诗学表述。“夫幽人韵士,屏绝声色,其嗜好不得不钟于山水花竹。”“夫幽人韵士者,处于不争之地,而以一切让天下之人者也。”宏道尚韵,既含对“理”的挣脱,又讲对名利的超越,与世俗保持一定的距离。
宏道的一生是真、趣、适、淡、韵、质的一生,是审美情操和人生情致合二为一的一生。佛学滋养着袁宏道的人之性灵与文之性灵,参佛修佛,撷录经典,佛学创作,影响着他的人生价值观,使袁宏道带着独到的佛学意趣,产出独到的佛学成就,诗文作品流露着淡淡的佛学意韵。
摘自《大菩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