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镇
◎陈忠实
车溪河紧紧贴着两岸人家的墙根流淌。这一岸的正门,隔河对着那一岸的后门和后窗。河不宽,水量却充沛,人是无法涉水而过的,就有好多座拱起来的桥,把车溪河两岸的人家连接起来。这条河让我联想到人体的主动脉,镶嵌在这个古老镇子的躯体之中,无声无响地涌动着,也滋润着这一方古镇,竟然有一千余年了。
一千余年的古镇或村寨,无论在中国的南方或北方,其实都不会引起太多的惊奇,就我生活的渭河平原,许多村庄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纪年之前,推想南方也是如此,这个民族繁衍生息的历史太悠久了。我从遥远的关中赶到这里来,显然不是纯粹观光一个江南古镇的风情,而是因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开拓者奠基者之一的茅盾先生,出生并成长在这里。这个镇叫乌镇。乌镇的茅盾和茅盾的乌镇,就一样萦绕于我的情感世界,几十年了。
我和朋友们先乘那种古老的小木船游了一通车溪河。船的尾部设一支既能划水又能导向的木桨。木桨用一颗圆头铜钉固定在后帮上,在摇船人的手中十分灵便自如地翻摆着。正门对着河的那一排人家,大多保持着原有的古色古香的门楼,偶有几幅新式装潢的门面。对岸的那一排房屋,是十分随意因地制宜的后门和后窗,呈现着所有作为后部的凌乱与驳杂。从那些尚未关死的后门和后窗里,可以窥见室内墙壁的饰物,可以瞥见围着桌子把玩麻将的老头儿老太太,平静而又悠闲,似乎古老乌镇的老头老太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无法想象少年茅盾玩戏在这条河边时的景象是什么样子。
游览在车溪河上,我的思绪里便时隐时浮着先生和他的作品。周六下午放学回家的路,我总是选择沿着灞河而上的宽阔的河堤,这儿连骑自行车的人也难碰到,可以放心地边走边读了。我在那一段时日里集中阅读茅盾,《子夜》《蚀》《腐蚀》《多角关系》以及《林家铺子》等长中短篇小说。那时候正处于“三年困难”时期,教育主管部门在中学取消体育课的同时,也取消晚自习和各学科的作业,目的很单纯,保存学生因食物缺乏而有限的热量,说白了就是保命。我因此而获得了阅读小说的最好机遇。我已记不清因由和缘起,竟然在这段时日里把茅盾先生所出版的作品几乎全部通读了。躺在集体宿舍里读,隐蔽在灞河柳荫下读,周六回家沿着河堤一路读过去,作为一个偏爱着文学的中学生,没有任何企图去研究评价,浑然的感觉却是经久不泯的钦敬。四十余年后,我终于走到诞生这位巨匠的南方古镇来了,这镇叫乌镇。未进乌镇主街之前在车溪河的泛舟,恰如无意排定的如水般的思绪的酝酿和沉浮。
从车溪河的一座宽敞的石拱桥上过去,才进入乌镇,头一条东西走向的街巷叫观前街。茅盾故居就在这条街巷里。街巷石条铺地,洁净清爽。两边或高或矮或宽敞或窄狭的门面,挤挤挨挨不留间隙。令我感到奇异的是,所有面向街巷建筑的前檐的墙壁,几乎一律是用松木板镶嵌而成,而且一律不刷油漆,不涂饰料,不作装潢,裸露着松木木板的原本颜色,一圈一圈木纹丝路乃至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树旋儿都清晰可辨。墙是木板墙,门是木板门,窗是可装可卸的木板窗扇。站在街巷里往前看去,尽是略为陈旧的米黄色木板壁垒,油然而生思古的朴拙。我便惊奇,这样原封不变的整个一个镇子的建筑如何保存得下来,五十多年来频仍的运动的劫难何以逃躲?
茅盾故居坐北朝南,宽大的门面,高耸的屋脊,当是观前街上最气魄的宅院之一。四开间砖木结构的楼房分为东西两院,都有前屋和后楼,中间是庭院。东院购置建造在先,称为老屋,后建的西院顺理成章被称为新屋。东西两院之间有一道隔墙,下有门道,上有楼梯沟通。在窄窄巴巴的小铺店小门面构成的建筑群里,茅盾故居就显示出大家富户的气派,即使今天我站在作为纪念馆的庭院里,依然能感受到当年家业兴旺的气象。
这个宅院的创业者和奠基者是茅盾的曾祖父。原也是乡村小户穷家的农民,却经商有道,在汉口发了财,便嘱茅盾的祖父在乌镇置地造屋,先东院后西院,遂成这幢完整气派的建筑。我在这里看到茅盾落生的那间屋子,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天才落生在任何一间屋子都是合宜的,也无关紧要。我更感兴趣的是那间家塾,内有三张至今仍油光锃亮的小方桌。茅盾就是在这间屋子的某一张桌子上铺开纸笔和书本的,一位中国新文学的大师开始了启蒙。他的老师是他的祖父沈砚耕和父亲沈永锡。家业富足以后首先就让子孙读书,是这个民族亘古不变的传统,南方是这样,我生活的关中也是这样。只有揭不开锅交不出学费和买不起笔墨纸砚,才忍心让孩子失学。茅盾的祖父和父亲在教着五岁的茅盾开始念书写字的时候,寄望自然是深厚至殷的。我想他们肯定没有料及这个在他们膝下一句一句背诵一笔一画练习着毛笔字的后人,后来会成为一个写作新小说的作家。
老屋后楼下层的一间作为客厅,茅盾的祖母曾在这间屋子里养蚕。据说少年茅盾曾参与搭手和祖母一起干。由此自然联想到我曾经在中学课本上学过的《春蚕》,文中那个因养蚕而破产的老通宝的痛苦脸色,至今依然存储在心底。我却顿然意识到养蚕专业户老通宝的破灭和绝望,茅盾在自家的深宅大院里是难能体验感受得到的。他少年时期的生活和读书,得益于这个宅院的创业者;他后来作为一个新文学的作家,眼睛和心灵却又投注到如曾祖父踏上商道之前的无以计数的日趋凋敝的老通宝们的茅屋小院里去了。于今想起在中学课堂上学习《春蚕》时的感觉,竟然没有因为老通宝是一个南方的蚕农而陌生而隔膜,与我生活的关中地区的粮农棉农菜农在那个年代的遭际也没有什么不同。这种感觉对我一直影响到现在,不大关注一方地域的小文化色彩。一个儒家学说,又在同一个历史进程中颠簸着的同一个民族,要寻找心理秩序和心理结构的本质性差异,是难得结果的。
从故居出来,站在观前街上,再回头观瞻这幢宅院,脑海里倏忽跳出了破旧的蛋壳,曾经诞生过一只公鸡的蛋壳。追寻这只蛋壳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只伟大的公鸡是没有答案的,其意义也几近于无。于这只公鸡来说,那对于黎明近乎本能的呼唤啼叫,才是中国南方也是北方无以计数的老通宝们的期待……
2002年11月4日原下
摘自《陈忠实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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